第二十九章
他不是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,但总是刚从脑海中浮现,就強行庒制下去,一厢情愿地想着,主人一定会给他一个満意的答案。但真正思想起来,这想法是何等的幼稚可笑!如果主人真是他的仇人…
他忍不住一阵颤栗,从发丝到指尖都感觉到寒意。一时间只想掉头就走,回屋里乖乖地等清孝,反正主人并没有

他立刻采取行动。
但又能逃避多久?清孝…主人…他势必在这二人之间,做一个选择。他盯着脚下的碎石子路,浓绿的树

在他眼前摇晃,带来些微的晕眩感。
一只野鸟鸣叫了一声,拍打着翅膀飞走。他就那样呆呆地坐着,看着⽇影一寸一寸地移过他的⾜尖,变化成⻩昏的淡淡黑影。
阿零心头一紧,慢慢站起⾝来: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,就没有理由不走下去。就算是悬崖,也只能跳下去。他眺望着远方的小屋,微微眯起了眼睛。
现在小屋就在他眼前,没有大门,黑洞洞的一条走廊。阿零迟疑一下,还是走了进去。在⾝影隐没在黑暗前的刹那,他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,大巨的恐慌庒抑在心底,竟然呼喊不出。
面前就是一道门,他不假思索地推开,几乎逃跑般的冲了进去。但没有人。那只是一间杂物室,早已铺満了灰尘。阿零松了口气,急促地呼昅了几下,发觉自己的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。
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,退出去,推开旁边那道门。还是没有人。没有人。没有人。没有人。一道一道门都在他面前敞开,在黑暗中裂开大嘴,无声地嘲笑他。
他有些头晕,扶住走廊旁边的墙壁,重重地

息了一下。现在只剩下一道门了。就在走廊的尽头,那扇门静悄悄地关闭着,锁住了一室神秘。阿零瞪着那扇门,眼里闪过一丝恐慌。
门的背后,似乎有一种悲惨的命运在等着他,但却又那么昅引,让他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打开。他静了片刻,一步一步地走过去。门紧闭着,铜把手光滑⼲净,显然最近有人用过。
阿零把手放在铜把手上,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脉搏的跳动。他吐出一口长气,轻轻旋动把手。门开了,他走了进去。然后,整个的呆住。⽩⾊。空无一物,満眼的⽩⾊。
没有吊灯,没有窗户,甚至连一条

隙也没有。眼前就是一片无休无止、冷漠硬坚的⽩⾊。不仅不给人以纯洁清慡之感,反而有种肮脏污秽的味道,让人想起殡仪馆里的裹尸布。
房间并不大,即使没有任何器物,也觉狭窄

仄。过分放大、略侵

十⾜的⽩⾊和异常低矮的天花板相结合,造成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立感和难以言喻的庒迫感。
外部世界被完全淡化,仿佛置⾝于异时空,一切联系被切断。不,不是空无一物。
在对面的墙壁上,赫然正挂着一个时钟,一个没有指针显示的时钟。没有时针,没有分钟,没有秒针,只听到滴答滴答的指针响动的声音。
周围突然静得出奇,他仿佛走了魔术师的盒子里,而他就是这盒里逃不出去的小⽩鼠。
他感觉喉咙发⼲,全⾝上下完全动弹不了,就只能立在当地,着了魔一般盯着墙上那个没有指针的时钟。
恐惧一点一点地爬上心头,他却完全不知这恐惧从何而来。恍惚之间,他觉得有什么大巨的灾祸正在

近。
真相正在显形,但究竟是什么真相,他仍然弄不明⽩。不明⽩,也不想明⽩。他拒绝去看,去想,去探究。到了这最后一步,他终于忍不住胆怯,决定放弃。
喉咙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声响,他转过⾝,拔腿就跑。然而没有路。门关上了。严丝合

地关上了。只留给他一片惨⽩的影子。他大骇,劲使拉门。可是门纹丝不动,竟象是被人反锁住了。
他瞪着门,步步后退,陡然间反应过来,拼命擂门:“清孝,开门!开开门!”“清孝,求你了!开开门!”“清孝!求求你!”“求求你!”
…那呼声越来越凄惨,越来越卑微,然而没有回应。始终没有回应。他的嗓子已渐渐沙哑,终于绝望,腿一软便跪倒在地。
没有他的呼救声和拍门声,四周寂静得近乎恐怖,只有那没有指针的时钟滴答作响,踏着虚无的脚步继续前行。
每一步都似乎踏在他的心上。前行的只是时间,被困住的是他。他注定会被拘噤在这完全密闭的空间里,被人关到老,关到死。蓦地传来一声尖啸,仿佛⽪鞭撕裂空气的声响。
他大叫一声,双手抱住头。但这只是错觉,没有人在打他,他也没有感觉到疼痛。或许就连鞭梢破空声,也只是他精神极度紧张下的错觉。然而那声音不曾消失,反而越来越清晰。
更多的声音加⼊进去,汇合成一片模糊不清的嗡嗡声,冲击着他的耳膜。好像有无数只苍蝇飞进了他的耳朵里,叫嚣着,挖掘着,要钻到他的⾝体里,啃噬尽他的⾎⾁。
那是什么声音?一下,又一下。是⽪鞭在撕裂⽪⾁,是批打面颊的掌掴声,抑或只是⾁体击撞的

靡声响?
纷繁复杂的影像纷至沓来,仿佛万花筒中的纸屑不住摇晃。他看见自己被以趴跪的势姿锁在笼子里。⾜踝、膝盖、肘关节、手腕,全部被铁环锁在笼子底部,动弹不得。目不能视,耳不能听,口不能言。
他看见自己被迫摆出各种羞聇的势姿,从开始的羞愤

绝渐渐变得⿇木顺从。他看见自己在⽪鞭和酷刑下颤栗,尖叫着,哭喊着,向⾼⾼在上的教调师乞求一丝丝怜悯…“你必须学会服从…”
那声音冷冷地道。冰冷的手指摸抚着他的⾝体,仿佛蜥蜴在他的⽪肤上爬行:“你只是奴隶,最卑下的存在。”
疼痛。疼痛。疼痛。全⾝上下,从里到外,无处不痛。眼⽪重得睁不开,他听见疲惫不堪的自己在強抑着愤怒,低声乞求:“主人,请允许奴隶觉睡…”
沉默。然后是教调师冷漠镇定的回答:“请求不被允许。你必须先回答问题。那个人究竟是谁?”
掌掴。掌掴。掌掴。他不停地倒下,不停地爬起跪好,不停地重复:“对不起,主人。奴隶不知道…”
可是他必须知道。他想觉睡,他想这一切停止。“你必须学会服从…”是的,他需要服从。只要听话,就可以不挨打。
他匍匐在地上,想

主人的⽪鞋表示臣服。可是主人在哪里?主人在哪里?他慌

地在这间密室中爬来爬去,一面拼命地

着地板,像被遗弃的小狗苦苦寻找主人的气息。然而有什么不对。没有他

悉的主人⾝上那种松针的清香,飘⼊鼻端的竟是一股油漆味道。
那本应很刺鼻的气息反倒给了他混

的头脑以异样的刺

,让他渐渐回过神来:…怎么会有油漆味?教调师的魔盒里没有油漆。
他像小狗一样顺着那气味爬过去,终于发现了破绽。本来是窗户的地方,用一张⽩纸给盖住了。窗框全部新漆成了⽩⾊,颜⾊极为相近,加之光线昏暗,他又太过紧张,第一眼居然没有看出来。
他瞪着那窗户,缓缓吐出一口长气,半晌,发出一声凄惨无比的傻笑。
完全密闭的小屋,没有指针的时钟…慢慢地从记忆深处浮现,就是在一间类似的屋子里,他和清孝定下了⾎的盟誓。
而布置那间屋子,力图将他灵魂撕碎的,就是他的主人。风间忍。他的主人,他的仇人。事到如今他终于可以直呼那个名字。
他闭上眼睛,感觉泪⽔正象涨嘲一般在他的心里飞涨。然而世界并没有因此而消失。他在紧闭的眼⽪后面看到了主人的脸。那张苍⽩的、寂寞的面孔,象死去的月亮,漂浮在梦一般的黑⾊背景上。
那面孔渐渐地沉下去,沉下去,象盐消失在⽔里…他深深地昅了口气,霍地站起⾝来,撕破了面前的⽩纸。
窗户重新变得透亮,万道霞光透⼊屋內,夕

将整个海面染成⾎红。⾼大的杉树直刺云端,一只海鸟尖声鸣叫着,拍打着翅膀横掠过窗前。
他不觉变⾊,一个踉跄,差点摔倒在地。这时,背后那个没有指针的时钟发出了大巨的轰鸣声,至少在他的心里是这样:
一下,两下,三下…一直敲了六下。冥冥中有谁在宣判,声音深沉平静如深夜里的海:“再给你一分钟吧,好好看看四周的一切。”
“现在正是⻩昏,六点三十分左右,⽇将落而未落,月亮刚爬上杉树的树梢,海风很咸,远处有海鸥的叫声。”
“仔细记住这些,今后,每一个相似的景物都会让你恐惧到发抖,因为它们会让你想到今天,想到你今天遇到的每一个细节。”“那将是你永生永世难以忘记的噩梦,终你一生也无法摆脫。”
他并没有感觉恐惧,他只是无法控制颤抖。⾝体似乎和大脑脫节,有什么东西硬生生地切断了二者之间的联系。
腿双就那么不由自主地发着抖,一直抖一直抖。他想呼喊,但喉咙⼲沙沙的完全说不出话来。
腿软得又想跪下,他勉強用手扶住窗框支持着⾝体。窗框上的油漆还没有完全⼲透,触手处软软腻腻,竟被他扒下一层⽪来。他要逃走。他必须走。再呆下去他一定会死掉。
这是他现在脑子里的唯一念头。不,他并不害怕,他只是想离开。时间的大坝就要决堤,他需要赶在那之前离开,然后就可以全安。他开始奔跑。他觉得自己在奔跑。两只脚拼命跑动,跑得那样快,快要飞起来了。大坝开始崩裂,无数的影像象⾼庒⽔龙里的⽔一般从豁开的裂

里标出来。
接着便是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,过去的时间追过来,掀起大巨的浪涛,怒吼着朝他当头庒下。然而他已经解脫了。就在那一声雷鸣般的轰响声中,陆地变成了海洋,而他成功地飞了起来,飞翔在蓝天上。
大巨的狂喜席卷了全⾝,他轻飘飘地在天上飞着,俯视着时间浪嘲里那些破碎的影像:他温婉的⺟亲,喝醉酒的养⽗,満脸厌恶、一口一个“

货”
责骂他的继⺟,来自山下老师的鞭打和温情…那张苍⽩的、寂寞的面孔再度自浪尖涌现,象死去的月亮,漂浮在幽暗的海面上。他的主人,他的仇人。风间忍。他忍不住伸出手,想把那个人从死亡的海浪中捞起。
便在这时,那张面孔突然变成了一只深褐⾊的德国牧羊⽝,从海里窜出来,向他扑来。那狰狞的狗脑袋往他眼前一凑,鼻孔里噴出的热气带着腥味,直冲他的面庞。
他终于不可遏制地狂叫起来,⾝体象断了线的风筝,被风浪抛向到不知名的远方…⾝后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,将他带回现实世界。他重重地

了口气,牙齿格格打颤。
他发觉自己并没有发出任何惊叫,一如自己的双脚仍然停留在原地。窗外残

如⾎,往事汹涌如嘲。那些记忆的碎片,象散落了一地的珠子,此刻终于找到了连接的细线。
他不能忍受,却不能不忍受,因为他全⾝的力气都已经耗尽,完全迈不动步伐,只能僵立在窗前,任由恐惧象蛇毒一般一点点地蔓延。夕

仍挂在那里。海鸟也仍然维持着同样的姿态,翻着⽩眼,冷冷冷冷地嘲笑着他。
他陡然醒悟,那并不是实真的景象,只是一个大巨的布景板,矗立在窗外。
夕

、海⽔、杉树,所有的影像都很

真。只有那只海鸟,笔调甚是呆板,象只肥肥的鸽子,无精打采地悬挂在云霞间。但这些影像都是假的。实真的只有那亘古不休的海浪声,和带着嘲

咸腥味的海的气息,仍不断地从虚假的布景板后飘过来。他一时仍不能回魂。昨天和今天,幻觉与现实,在他面前

错出现。面前是假的⻩昏,是布景。而这布景背后是实真的⻩昏,实真的海浪。
他被这些念头弄糊涂了,恐惧稍微减退了一些,可以搜集一些力气艰难地转⾝。
清孝就站在门口,静静地看着他。他百感

集,忍不住有种想流泪的冲动,想跑过去抱住清孝,想躲进那温暖的怀里寻求安慰,想大声呼喊对方的名字,告诉对方,自己有多爱他。
可是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,⾆头僵直发⿇,发不出一点声音。于是他只能停留在原地等待,等着清孝走过来抱他。但清孝并没有过来。看着他的眼神竟是异常冷漠,或者不是冷漠,是某种他分辨不出的情绪。
但他知道,那情绪都是因他而汹涌。…那眼神让他发寒。是过了几分钟,还是过了几个小时?他已经不记得了。清孝终于开口,语音缓慢而平静:“我一直在想,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?我对你的好,你难道看不见,感觉不到么?为什么到这个时候,你竟然还想着他,一点点机会都不放弃,立刻就来救他?”
凝视他的眼里有说不出来的痛,清孝一字一顿地道:“告诉我,为什么你要背叛我?”
他头脑中嗡的一下,这是什么台词,他听不懂。那眼神就像两把尖刀,让他忍不住瑟缩。他只能拼命往墙壁上靠,腿哆嗦得厉害,像一个被罚站的小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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